资本“下乡记”
2024/05/23 10:15 来源:中国经济周刊 阅读:8602
《中国经济周刊》 首席评论员 钮文新
作为新闻评论员,我经常到处调研,但这次有所不同,我跳开了熟悉的金融领域,进行了一次现代化农业领域的产业调研。
为什么?伏笔在2020年底,中国脱贫攻坚进入最后时刻,《中国经济周刊》由我主持制作了一期特刊“我和我的乡亲们”,收录了30个脱贫攻坚的故事。正是从那时起,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系列问题:脱贫攻坚完成之后,中国的“三农”问题还有哪些困难待解?尽管乡村全面振兴已接续脱贫攻坚成为未来中国“三农”的发展主题,那乡村又该如何全面振兴?城市资本为什么愿意投资乡村全面振兴、诉求几何、投资能否赚钱?除了乡村旅游,没有旅游资源的“绿水青山”也能变成“金山银山”吗?……
2024年春节和老伴自驾安徽度假,归途在无为市石涧镇探望好友,偶遇两位执着于现代化农业发展的“痴人”,领头的名叫陈号新,京淼源现代农业科技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“京淼源”)CEO,另一位则是为了让“京淼源”植根这片土地、三番五次去说服陈号新的“向导”——安徽省芜湖市无为市严桥镇牌楼村原党支部书记、现任“京淼源”办公室主任的陈伟。
也是出于好奇,让陈号新领我到村里转转,结果没想到,“京淼源”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番创建让我深感震撼:原来农业生产成本可以这样来节省,原来农业生产效率可以这样来提高,原来绿水青山可以这样来升华,原来70岁的农民可以这样来赚得数十万元的年收入……
不过,乡村故事背后,依然离不开金融的支撑,资本“下乡记”还真有看头。
“京淼源”的田间水渠不用钢筋水泥,而是“一层塑料膜+一层网”。
小成本里的小故事
为了更加深入全面地读懂“京淼源”,今年4月初,我再次来到牌楼村做深入调研。
4月2日,G41缓缓驶入巢湖东站,来车站接我的是陈伟。让我没想到的是,陈伟开着一辆十几年前买的、手动挡的比亚迪来车站接我。车很小、膝盖顶在副驾靠背上,驶往30公里开外的牌楼村;车很脏,脚下是泥土,座椅上还有个西红柿。为什么?难道已经向土地砸了近2亿元的“京淼源”没有一辆商务接待用车?后来才知道,“京淼源”真没有商务接待用车。公司一共11辆车,都是生产用车,从陈号新到陈伟,公司所有中高层管理人员用车都是自己的私家车。
陈号新的私家车也是十几年前的现代SUV,那脏得更过分,驾驶位脚下的泥土至少有1厘米厚。这车开起来,偶尔还会发出突突的震动声,而每当发生这种情况,陈号新都要下车去查看一番。
不过,陈号新座驾的后备箱里却非常丰富,有无人机,这是他随时查看“领地状况”的必备工具;还有两个纸箱,一个装着面包、干吃面、饼干、火腿肠等,一个装着各色饮料。为什么?陈号新说,我们现在管理的这片土地,总面积很大,这里边养殖、种植、水力、电力一应俱全,就算开车查看一圈也需要几个小时,所以不能回家吃饭是常事儿,饿了就打开后备箱对付一口。
先来说说陈伟。他是1984年进京,成为中国第一代农民工。开始在北京建筑工地去昌平拉沙子,还当过装卸工,后来在北京站附近找了餐馆服务工作,因为他为人忠厚,勤奋好学,深得餐馆老板赏识,于是变成了这位老板熟食摊儿、水果摊儿的“掌柜子”,一干就是十几年,也算积累了不少的经商经验,并积攒了人生的第一个10万元。2002年,陈伟回到家乡,入了党、盖了房,还在石涧镇开了一家小餐馆。但不久,牌楼村的村支书退休了,于是镇里找到陈伟,让他成为月薪300元的村支书。
陈伟的目标就是改变村里的贫困,他当书记的15年间,为村里办了两个“采石场”,不仅改变了村里的面貌,而且成为严桥镇第一利税大户。但最让他感到骄傲的还是:软磨硬泡多时,把“京淼源”从邻村的响山社区拉到了自己所在的牌楼村,并甘心情愿辅佐陈号新去成就一份乡村全面振兴的事业。
乡村全面振兴谈何容易?首先就是要往土地里砸钱,应当怎么砸?应当砸多少?实际上,往土地里投入金钱就像个“无底洞”,而且都埋在地下,什么也看不见,真干失败了,什么也别想拿走。从4月2日到4月8日,我在牌楼村的6天,经常和陈号新、陈伟一起下地,边走边听他们讲,实地去看“京淼源”节约成本的“黑科技”。
当然,首先是国家每亩地2700元左右建设高标准农田,这对陈号新而言,应当是最大的一笔成本节省,但按照陈号新的测算,真正建成数字化、智能化的高标准农田,一亩地至少需要投入7000到8000元,“但无论如何,政府每亩地投入2700元那是我们的幸运,大大节省了我们企业的成本”。什么样的农田是高标准农田?指标很多,但从外行人直观看,那些“水渠平直,土地方正,田边装有一盏盏‘捕虫灯’”,而原来田间乱架的电线也都被有序归拢的种粮耕地,就是高标准农田的基本样貌。
陈号新非常看重这样的高标准农田,但也有个建议,他说:“如果让我们这些实实在在经营这片土地的人去参与设计规划,那高标准农田建设可以更省钱、更切实。”比如,高标准农田里的“水渠护坡”都是水泥筑就,但陈号新让我看了“京淼源”田间的水渠,这里的“水渠护坡”根本不用水泥,而是“一层黑色塑料膜+一层蓝色织网”,在坡顶和坡底被石子儿压住。膜不透气、不渗水,让水渠坡面不长草、不坍塌;网为膜提供保护,增加护坡的强度。这样的做法:第一,成本只是水泥护坡的1/10;第二,不用水泥,保护农田的原生态;第三,这样的护坡可以使用6到8年,到时候揭去旧的、回收卖掉、换新的。
因为“膜+网”的成本很低,所以,建水渠一是不用像其他高标准农田那样,为节约成本而将渠道刻意拉直;二是水渠的深度、宽度更容易因地制宜,而不必按照固定标准,从而进一步节约成本;三是“田埂的弯弯曲曲,水渠的千转百回”会让田野显得更加自然,让走在田埂上的人心情更加放松。
诸如此类,在陈号新的潜心琢磨下,“京淼源”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节约成本的细节。目前,“京淼源”承租的土地面积还在不断扩大,也正是这样的扩张,无为市严桥镇牌楼村附近的土地流转价格几乎翻番,从5年前的300元/亩·年左右,上涨到现在最低也得600元/亩·年。4月6日,陈号新和陈伟领着“京淼源”管理班子来到十几公里开外的农场村,和农场村村支书陈永翠一起丈量土地,很快,农场村的4500亩土地也将流转到“京淼源”的旗下。据说,“京淼源”接手这4500亩土地的成本应当在650元/亩·年。
我问:“这么贵的地你还能赚钱吗?”陈号新的回答是:“放心吧,我算过很多次。其实这个利润吧,要从咱的经营本事里去抠,而不是从农民身上赚。”
一条路两边,右边是“暂养”蟹塘,左边是蟹塘种麦,上海海洋大学把这里当成了养殖基地。
大投入中的大智慧
陈号新哪儿来的自信?其实,胆识源自5年的潜心研究。这其中,最牛的是陈号新自己摸索出的“蟹麦轮作”技术。目前,这项技术被无为市乃至芜湖市各级政府盯上了,并期待技术尽早成熟、尽早普及。为什么?为了国家粮食安全。目前在中国,除18亿亩耕地“红线”不能突破外,中央还要求,以2018年为界,此刻形成的存量耕地,绝不允许继续“非粮化”,而且每年至少要种一季粮食。
安徽芜湖、巢湖一带,因为濒临长江、河道纵横、雨水丰沛、山泉流淌,所以这里的水产养殖业发展很快。但由于“耕地建塘”搞水产,耕地“非粮化”也在所难免。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矛盾:一面是耕地“非粮化”政策的刚性,另一面则是当地农民希望通过扩大水产养殖增收。怎么办?
无为市是个县级市,作为市长的匡健自然会有许多“闹心的事”,而一度最让他闹心的是国家政策堵住了“耕地养蟹”的路子。这事儿很麻烦,国家政策是为了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上,这是关乎国家粮食安全的大事。但根据现实状况,如果把蟹塘恢复为耕地,农民收入必然大幅减低,结果很可能是种粮无利可图的农民进城打工,恢复的耕地也会撂荒,国家粮食安全同样无法保证。所以匡健非常着急,怎么办?匡健在调研解决方案时,在“京淼源”停下了脚步,而吸引他的就是“蟹麦轮作”技术。所以他嘱咐陈号新“务必尽快取得经验,尽快能在无为推广”。现在,匡健保持着“陈号新热线”,密切关注着“蟹麦轮作”的点滴进展,而在陈号新看来,这项技术的成功概率很高。
什么是“蟹麦轮作”技术?当年,陈号新通过调研发现,按传统的蟹塘养蟹,无为的亩产只有200多斤,但在芜湖、江苏、浙江,亩产一般都能达到300到400斤。“从产量上我们就输了,肯定得赔钱。必须想办法提高产量。”陈号新说。
陈号新研究后发现:第一,假如一亩蟹塘的合理养殖密度是2000只,按传统方法就是按一亩2000只投放蟹苗儿,因为这是一亩蟹塘能够容纳成蟹的极限。但是,按照成蟹需求去投放2000只“五角硬币”大小的蟹苗儿(术语称“扣蟹”),实际非常浪费,而且“扣蟹”领地宽松会加大其跑动范围,很容易折胳膊断腿儿,导致死亡率上升。怎么办?陈号新的办法是:暂养。用过去1/10的蟹塘面积,把“扣蟹”大密度养起来,这不仅可以大大节省人工成本,而且“扣蟹”密度达到一定程度,它们会互相抢食,不仅节约饲料,而且抢食还能让“扣蟹”锻炼身体,吃得多、长得壮。
“扣蟹”养殖密度加大,90%的蟹塘空出来了,这个“空当期”完全可以有效利用。螃蟹一生要蜕五次壳,死亡风险最大的时间段是蜕去“三壳”之前,但蟹蜕“三壳”要到5月底、6月初。原本,这个“空当期”可养两茬小龙虾,一下就能增加许多收入。但“耕地非粮化”政策出来了,小龙虾不能养了,那能不能种小麦?当然能,而且刚刚好。于是,陈号新用2018年之前形成的“合法蟹塘”实施“暂养”,等到5月底、6月初小麦收割后,再把麦田翻土、铺草、放水养蟹。麦根翻出后留在蟹塘里,既能给土地沤肥,又为螃蟹提供了“麦根上的大餐——各种害虫”,还因此净化了麦田。
这样的做法收益可以说“特别好”。
蟹塘上下游串联以确保水质
蜕去“三壳”的小蟹生命力已经大大提高了,这时再按一亩2000只投放,不松不紧刚刚好,死亡率大大减低。
蟹塘养蟹时,螃蟹把农田里的草籽、草根吃掉了,所以“蟹麦轮作”的耕地完全不用除草剂;同时,养蟹残留的有机物肥沃了土壤,不仅底肥用量节省了2/3,而且整个小麦成长期也只需少量施肥,这使得小麦品质大大提升。
蟹塘里会有大量水草,怎么办?割下来,扔进历史上早已形成的鱼塘里去喂养草鱼。
当然,还有许多“黑科技”。比如,陈号新每天都要夜观蟹塘,为什么?因为螃蟹夜里出来活动。那观察什么?很多。比如,蟹苗儿吃饱没有?他要依据观察确定投料水平。陈号新车上除了泥、食物、饮料和无人机,还有三只不同光强度的手电,这是他夜观蟹塘必备的工具。强光下,吃饱的螃蟹会在肚子上留下一条上下贯通的“黑线”,否则就没吃饱。要分析没吃饱的原因,是投料少了?还是投料位置不对或风向变了?跟着陈号新下塘的那天,发现螃蟹没吃饱,不仅“黑线”不饱满、不清晰,而且塘里的水比较浑,陈号新说,投料少了螃蟹争抢食物,就会造成水浑。
再比如,陈号新研究发现,喂螃蟹的食料必须顺着风向,往下风处投喂。为什么?因为风吹水面,浮游生物会跑到下风处,螃蟹也会跟过去。所以,投喂必须在上风处投10%,在下风处投90%,但如果投料后风向变了,那螃蟹就要饿肚子了。
还有就是水草。养蟹先养草,水草的养护技术决定养蟹水平的高低。为什么?螃蟹白天要躲在水草里,尤其是蜕壳时,没有水草,螃蟹的壳就蜕不下来,就会死去。但水草又不是越密越好,密不透气,水草会死,水质变坏,螃蟹也活不成;水草过疏,水质得不到水草的充分净化,而且不够螃蟹用,扎堆儿打架,成活率也会降低。还有就是,从远处把水草运过来、种下去,也是不小的成本。所以,必须掌握科学合理的水草密度。
如此等等的“黑科技”,真有什么了不起吗?我的体会是:农业科技或许就是这样,它需要的不只是农肥、农药、种子等研发,更需要有心之人执着于此,天天浸泡在田间地头去潜心地琢磨。就像陈号新,他并未受过专门的农业科技训练,但就像他所说,农业养殖、种植就像养孩子,他经常是按照对人、对孩子的体会去发现“喂养”的好方法。比如,“扣蟹”高密度“暂养”就是从养孩子的道理中得到启发,一个孩子不爱吃饭,孩子多了抢着吃,抢着吃就吃得多;孩子小,活动范围也要小,活动范围越大,出事的概率越高。
环境监测设施
打通产业链,练就独门技
按照陈号新的总结,养蟹有四大痛点:种蟹太贵,买苗太贵,技术传统,产量不高。如何破解这四大痛点?陈号新用了3年时间,亲自带着团队去做。现在,“京淼源”的种蟹自己培育、蟹苗自己培育、不断技术创新。
养蟹,解决蟹苗数量和品质问题特别重要。据了解,种蟹必须在海水里产卵,然后由卵孵出沙粒大小仔苗(术语称“大眼幼体”),黄灿灿、麻渣渣。从“大眼幼体”长成“扣蟹”通常需要9个月的时间,之后才能放入蟹塘养育。整个过程中,死亡率极高,专业性极强,所以在养蟹市场上,“大眼幼体”的培育、运输、销售都是专业化的,等到长成“扣蟹”下塘的程度,专业户就会把“扣蟹”拿到市场上售卖,江苏“扣蟹”一般在25元/斤,无为本地“扣蟹”大约40元/斤,但每年价格不一,2023年“扣蟹”价格最高时可达60元/斤。
为什么不能买苗养蟹?我在“京淼源”了解到原因。“扣蟹”同样是养在蟹塘里,如何捕捞?通常要下地笼。前一天晚上,在蟹塘里放上一条长长的地笼,用诱饵把螃蟹引进来,第二天早上提起地笼完成捕捞。但遇到“京淼源”这样的养殖大户,蟹苗用量巨大,售苗专业户等不及蟹苗“自投罗网”,怎么办?他们就会把一种药撒进蟹苗塘,让蟹苗拼命往岸上跑,然后捉了卖给养殖户。
结果是什么?“扣蟹”放进蟹塘后大量死亡。更严重的问题是:把“扣蟹”放入蟹塘之后,养殖户根本不知道多少“扣蟹”已经死亡,只能等到螃蟹成熟捕捞时才知道产量,比如江苏“扣蟹”,其成活率一般只有30%到40%。
不仅如此,蟹塘还会引来大量水鸟,据“京淼源”测算,每年因水鸟侵袭而导致养蟹损失就高达300多万元。问题是:为了保障产量,蟹塘就要及时补苗,但补苗时,“扣蟹”供应已近尾声,货少价高,而且品质无法保障。所以,“京淼源”必须构建“种蟹、大眼幼体、扣蟹、成蟹”全链条养殖。实践证明,全链条养殖后,“京淼源”的“扣蟹”成活率可达60%。按照陈号新的说法:“我们打通这个链条,再想让我赔钱都难了。当然,除了发生自然灾害。”
该补多少苗?“暂养”方式也给了“京淼源”游刃的空间。第一,“暂养”密度大,凭经验观测相对容易;第二,采用高科技手段,也可以实现水下观察;第三,自己培育蟹苗,充裕程度大大提升,不仅可以随时给蟹塘补苗,而且补苗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再比如种蟹问题,以前“京淼源”要700多元一只从别人那购进,然后回来让种蟹交配繁育后代。但现在,“京淼源”自己培育种蟹,一只种蟹成本只有70到80元,一下就把种蟹成本拉低了80%到90%。同时,为了避免种蟹“近亲结婚”,“京淼源”就拿着自己的种蟹去远方去易货。比如,拿自己的优质公蟹去交换其他地方的优质母蟹,一只换一只,没有价格问题。
说到农业产业链,最关键的还是销售环节,但这恰恰是“京淼源”的长项。
如今,“京淼源”在北京、上海、辽宁盘锦等大中城市都设有销售网点,自家土地上产出的一切基本上是有多少卖多少。为了提高种粮收益,也为了提高销售渠道收益,陈号新的眼睛已经盯上了粮食深加工。但是,加工车间的厂房已经盖好了,却迟迟没有购进设备。为什么?陈号新不急,在他看来,粮食加工属于第二产业,而干好第二、第三产业的关键是要有雄厚的第一产业做基础,尤其是第二产业。什么意思?陈号新的解释是:没有足够的农业产量,销售部门还可以进他人货销售,但第二产业不行,机器一开,原材料供应就必须源源不断,没有足够的粮食供给,要么停工,要么买粮生产,但无论怎样,亏损风险会成倍增加。
其实,陈号新认真调研过,他发现,许多认为种粮不赚钱而转向粮食深加工的村镇或企业,都会因为原材料供给短缺而使生产断断续续,质量和数量难以保障,最后深陷困局。
谁在从事田间管理?在牌楼村,在“京淼源”管理的土地,随处可见的是郁郁葱葱的庄稼和充满希望的蟹塘,但却很难看到人。要找到那些田间地头干活的人,一定要在公司管理人员引领下,在特定时间和位置上才能找到。为什么?我了解获知,原来在这里,两位70岁开外的老人居然管理着1000亩农田,而同样年龄的老人管理蟹塘,也是两个人管理40到120亩。
没有年轻人吗?没有,年轻人都进城了。这让陈号新非常头疼,“京淼源”一些技术工作需要年轻人,但月薪8000元工资都招不来,他们宁愿6000元待在上海。那70多岁的老人能够承受田间劳动吗?现在看问题不大,因为“京淼源”实行了一套特殊的管理方式。
第一,“京淼源”按照不同地块、不同专业分了26个生产组,有专门种桃种梨的、专门种麦的、专门种稻的、专门养蟹的、专门养鱼的等等,每个生产组都有一两个领头人,对产出品的数量、质量负责;第二,所有养蟹、种粮、打理果树都有什么时候该干什么、怎样去干的标准化操作流程,由“京淼源”统一制定,由生产组领头人负责严格执行;第三,种植养殖所需全部机械、物料等生产资料,都由“京淼源”统一供给,“京淼源”有专业保障团队,保证“你要枪要炮,第一时间送到”。
那种植养殖过程中出现问题怎么办?分清责任,全力补救。如果是公司流程或提供的物料有问题,那公司负责;如果是执行中出问题,那由组长负责。现在,“京淼源”向组长提供的物料、价格、用量等都是公开的,也都要经过组长们的确认;确认后再出问题,那就是操作问题了,不用公司惩罚,收成降低,肯定影响组长收益。所以,组长们不敢懈怠,更不敢马虎,他们就好像“一线指挥员”,需要犁地,拖拉机就来了;需要播种、喷洒农药,无人机就来了,7秒一亩。
田间管理需要老人们自己动手的工作当然会有,但蟹塘工作相对要多,比如每天要定时定量投喂,必要时还得给水草施肥等;粮田工作就少多了,主要是定时定量浇水、观察长势、防范病虫害等,而就算是这样的工作,实际也已被田间“智能设备”完成,但老人们的种粮经验非常重要,陈号新很重视,借鉴他们的经验能让“智能更加智能”。目前,为“京淼源”工作的老人,平均年龄超过65岁,最大年龄81岁。
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:无论如何种地都需要用工,那工从何来?老人们自己去找,他们十里八乡的关系多,招工也来得方便。用工支出,按照公司认可的标准,由公司统一支付。
26个生产组组长一年下来如何结算?第一,按照公司要求,老人们完成标准化的规定动作,每月可以拿到3000多元的工资。第二,每个生产组都有自己的账簿,一年用工的工资连同田间管理所用机械、农肥、农药等一切费用按照公开价格计入成本。第三,产品出售时,粮食由公司按照当年价格全部收购;但螃蟹不行,它要用地笼诱捕,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捞干净的,而且出售也需要时间,所以螃蟹收获需要按照当日市场价格,逐步出售,然后记账。第四,等到螃蟹大致都捕干净了,开始结账,首先是在所有销售收入中扣除一年之间所有的生产成本,算出销售利润,老人们将从利润中分享10%到20%的提成,原则是收成越好,提成越高。
比如,在“京淼源”有10个大棚,里边种的是陈号新精心选育的一种很有特色的“圣女果——小西红柿”,口感非常棒,果还没采已经被预订了,不够卖。管理10个大棚的陈利军就是一位古稀老人,他们每天要从附近村里请来五六位兄弟姐妹帮忙采果,日薪120元。实在人手不够,陈利军会向公司求援,从其他地方调人过来。“一个大棚一年能赚多少钱?”陈利军回答:“10多万吧。”那陈利军能得多少?每月4000元工资,加上大棚净利润的10%提成。算下来,总也有15万元左右。
“京淼源”现有26个生产组,每位领头人一年算下来,差点的能够收入10万到15万元,强点的能够达到20万到30万元,最棒的可以达到50万元;而其他那些“高龄小工”,除去土地流转收入外,也能通过力所能及的劳动每年获得3万到4万元收入。而且,那些收入较高的大户,也会给兄弟姐妹们一些“犒劳”,目的就是“请您来年还跟着我干”。
田间管理到此为止?当然不是。现在,走在“京淼源”的田间地头,人们会看到许多信息显示器,上边显示着土地和空气的温度、湿度等;另外,在田间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简易小屋,里面除了暂时存放于此的农具、农肥等,还有一个“电脑机柜和监视器”,它的作用是把“所在区域”的田间信息实时送往“京淼源”的中心机房,由此形成“京淼源”完整的数据采集和分析系统,帮助公司作出农田管理决策。
目前,“京淼源”需要重点突破的是:“蟹麦轮作”田间管理数字化解决方案。按照方案设计,“京淼源”正在完善“卫星遥感监测+无人机近地遥感监测+地面传感器监测——空天地结合的立体监测体系,以此全方位、全周期采集“蟹麦轮作”期间的各种数据;同时搭建数据处理、多源融合的大数据平台,并形成“可视化、科学化”田间监管体系。据陈号新介绍,他们的初级目标是为“蟹麦轮作”提供大数据决策系统和让无为市各区县形成多个数字化“蟹麦轮作”的千亩示范田。
我有不解,“蟹麦轮作”是付出巨大代价得来的独门绝技,别人知道了都去做,那“京淼源”不就没有优势了?面对这个问题,陈号新沉吟良久,然后“怯生生”地说了句:“咱不得有点家国情怀嘛。”我又不解:“干吗不理直气壮地说?”陈号新说:“没人信,还背地里说我唱高调。”
实际上,经过多年潜心研究、反复论证,“京淼源”现在已经有了很多专利技术,但陈号新并不打算独享它们。他告诉我,申报专利只是为了证明这个技术是他们发明的,如果有很多人使用,那是他们的一份荣誉。他说:“英雄都是为荣誉而战的。”
保护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
但是,京淼源的“头等大事”并不是自己的事。因为养蟹的水一旦被污染,那对“京淼源”必定是灭顶之灾。所以,陈号新对水源、水质的保护也算是煞费苦心了。牌楼村地处银屏山南侧一个极缓的缓坡上,直接的上游水源来自它背靠的银屏山,山中泉水汇集成涧,流入三个小水库——幸福水库、响山水库和牌楼水库。这其间划分两段:第一段是一股山涧溪水直接流入牌楼村的部分蟹塘和农田,然后流入牌楼水库;第二段是三个水库继续向下,为“京淼源”的另一部分蟹塘和农田供水,然后流入下游山涧,汇入永安河,直至入长江。
也就是说,“京淼源”的田地夹在三个水库之间,山水有节制地顺流而下,为牌楼村附近的土地带来不竭的生机,但关键问题是:如何能够利用好、保护好这滚滚财源?
曾几何时,陈号新必须面对的是“大片早已撂荒的土地”。在陈号新的手机里,我看到一组视频,反映的就是他刚刚接手这片土地时的景象,干涸的农田、干涸的水渠里长满荒草,一片凄凉。很显然,陈号新必须改变这样的状况。怎么改变?重新规划一切。除掉荒草、修复土地、通水接电,这需要巨额资金的投入。那些日子,陈号新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钉在这片土地上,全凭后备箱里的那堆吃喝,辛苦自不必说,而整个过程中,最让他费心的就是:水该怎么办?
怎么办?过程一言难尽,但现在看,一个完整的水循环体系已经在“京淼源”的田野里成熟了。首先是把所有的蟹塘用水串联起来,山上和水库流下来的第一股清水养蟹,然后通过特有的水草养护技术,既保持水质,又让自然活水提升了螃蟹的品质。其次是蟹塘出来的水流入鱼塘,鱼塘里养了大量的花白鲢,而花白鲢吃掉了水中绝大多数的有机物。然后水再往下流,流入同样被水串联起来的稻田,水在稻田里一级一级地流过,进一步吸收了水中的有机物,最后流入牌楼水库或山涧溪流。
效果如何?目前,牌楼水库常年保持一类水质。我们来到水库边上,陈号新捧起水来直接喝。他说:“没事,这水可以直接喝。”我的肠胃不好,自然不敢,但我确实看到牌楼水库的水清澈见底,没有任何一点富营养化的水藻。水面上,各种水鸟自由嬉戏;水面下,各种鱼类欢快游弋。另外,牌楼水库养鱼一年只捕一次大鱼,原因是:水库里的小鱼多了,水鸟吃饱了,就不去祸害蟹塘了。
“京淼源”水循环系统还有一个“绝活”,就是“反抽灌溉”。在天降大旱之时,“京淼源”会在山涧临时“筑坝”,其实就是用“堆土+铺膜”的方式临时拦水,然后用水泵把下游的水抽到上游,再通过设计好的沟渠自然流回到山涧当中,如此循环往复,确保了蟹塘和农田流水不竭。所以,陈号新不仅非常关注上游水库的水质,同样也要关注下游山涧的水质,从而整体保证了清水汇入永安河。为水能保质保量地循环往复,仅仅2023年“京淼源”就投建了38公里设施。
实际上,京淼源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初期投资6000万元,第一笔钱花在污水处理上,用的是“京淼源”第一大股东朱铭从日本学来的污水处理技术。现在5年过去了,每年朱、陈二人都会把商业上赚来的钱,以及农业种植养殖取得的利润又向土地继续投入,总体已接近2亿元。
“人家一年能赚多少亿,也没见谁舍得这么往土地里砸钱,这钱砸进去,收回来得好多年。可你这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钱,干吗不去赚点快钱?”“赚快钱?说实话,真能赚到快钱的人没几个正路子,所以赚了几十亿、几百亿就惦记往外跑,为什么?经不住查,一查就露馅,一露馅就没了。我们不干那事儿,价值观也不允许我们干那事儿,咱就老老实实赚点辛苦钱,能让农民把我们当成英雄,足够了。”
如今的“京淼源”人,爱护水就像爱护生命。而为了更好地保护水源,“京淼源”把银屏山上幸福水库、响山水库周边和流经区域的几乎所有土地都流转到公司名下,进行统一管理,尽最大努力保护这片绿水青山,并正在让它变成越发沉甸的“金山银山”。
说实话,我之所以开始这次调研,正是因为我从朱、陈二人身上嗅到了一股“中国资本应有的味道”。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富贵之人,更看不到任何奢靡浮华,甚至连一辆像样的高档轿车都没有,但他们却把辛苦赚来的钱砸向了土地,借重政策之势、市场机制和一己之长让土地长出更多财富,去和那些愿意勤奋劳动的农民分享,而且心甘情愿、乐此不疲,这会不会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中国资本应有且特有的那个“精神家园”呢?